旧人旧楼旧事

　　轻云浅淡，微风习习。

　　咸阳市渭城区，一群红白校服的初中生嬉笑打闹，似蜂群般涌动、嗡鸣，震得人耳畔发麻。他们围着空地转圈玩乐，一会儿踩在“咸”字，一会儿跳到“阳”字，将广场的地板雕刻当游戏跳板。

　　“好啦，站队了，班长点一下人数！”红白校服中冒出一名温婉女子，她一边拍手组织纪律，一边缓慢扫视一圈，“班里人来齐了吧？”

　　嘈杂混乱的蜂群终于停歇，他们的音量稍降，逐渐围拢成队伍。

　　班长连忙应声：“王老师，何军还没来！”

　　“何军吗？”王老师一愣，“行，我给他打电话。”

　　片刻后，掉队的小蜜蜂总算露面，何军穿着校服、手抱书籍，磨磨蹭蹭地回到队伍。他看上去十三四岁，戴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冒两颗青春痘，只是嘴巴一撇能挂勺。

　　王老师深吸一口气，她见对方低头不言，便叹息一声：“何军，班里说好几点在广场集合？”

　　其他学生来回观察二人，他们大气不敢出，偷偷地瞄向何军。

　　“七点半。”

　　“你看现在几点了？”

　　“七点四十五。”

　　“今天要去博物馆，全班等你一个人，你觉得合适吗？”

　　“我没让班里等。”何军一努嘴，“我跟班长说不去了。”

　　班长慌张摆手：“行啦，我可没答应这事！”

　　王老师耐着性子问：“为什么不去？”

　　“我提前看过了，博物馆现在办的展是红色历史建筑，那几栋楼不就在咱们学校边，为什么要跑到博物馆看？”何军道，“还不如回家看书呢！”

　　王老师被逗乐：“你居然还上网查过展览？”

　　“对，那里面还有个科技图书馆，我刚刚就从那边过来，实地观察不比在博物馆看得仔细多了。”何军理直气壮道。

　　王老师饶有兴致道：“科技图书馆长什么样？”

　　何军一怔，支吾道：“就是一栋楼，地上有五层，地下有两层……”

　　“那你知道科技图书馆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何军低下头，摇了摇脑袋。

　　班长眨眼：“王老师，图书馆以前是做什么的？”

　　“科技图书馆以前是陕西酒精总厂，那是民国时咸阳的第一高楼，新中国成立后，这才被改为图书馆……”王老师一笑，“解放西安时，那里曾经还有一场混战，参战者年龄就跟你们差不多大。”

　　“跟我们差不多大？”

　　“对，红军部队平均年龄一般在十八九岁，而更小的红军战士，就被人叫做‘红小鬼’。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同样经历过长征，后来又成为解放军，还曾经在过去的陕西酒精总厂、现在的科技图书馆参与解放西安的战役。”

　　何军抱着书籍，推推黑框眼镜，小声道：“……我都不知道。”

　　街边，数辆大巴车逐一停靠，手举小旗的教师从车里下来，高声招呼列队的班级上车。

　　王老师拍拍手：“好啦，我们也上车吧，准备去博物馆，既然不知道，更该去看看。”

　　班里同学依次上车，何军在原地停留数秒，终于跟着人流登上大巴车。

　　※

　　博物馆，巨大的“寻访红色历史建筑”宣传板矗立在空地，一支支红白相间的学生队伍被解说员领进去。王老师在门外清点班里人数，等待工作人员安排进馆。

　　一侧的门卫室，一名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大爷走出来。他眼角被风霜吹皱，眼睛却熠熠生辉，尽管身材略显干瘦，走起路来气宇轩昂，笑着打招呼：“王老师，来了啊。”

　　“对，您今天值班吗？”王老师看清来人，她连忙挺直后背。

　　“是啊。”老大爷打量起班级队伍，“又带新学生来？这是初几了？”

　　王老师客气答道：“刚上初一呢，第一次过来。”

　　老大爷：“不错，又是一群‘红小鬼’！”

　　何军：“王老师，您说‘红小鬼’跟我们差不多大，那他们拿得动枪吗？”

　　“还挺勤学好问。”老大爷一乐，“一般不拿，但到关键时刻，拿不动也得拿。”

　　何军似懂非懂。

　　王老师瞄一眼老大爷，又温声回复学生：“部队里不光要拿枪的，还有通信传报、组织宣传、安排后勤等工作，不是光要上战场打仗。”

　　老大爷手握钥匙，挥手告别：“你们进去吧，我给他们开个展厅。”

　　王老师恭声道：“好嘞，您忙吧。”

　　班长暗自嘀咕：“王老师认识他吗？”

　　何军没作声，他好奇观望一番，跟着班里人进馆。

　　※

　　展厅内，解说员带领师生沿着展柜漫步，观看黑白的历史图片及资料。

　　女解说员柔声介绍：“1949年2月1日，西北野战军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在司令员的领导下进军西北，发起以解放西安和关中地区为目标的陕中战役。我们现在看到的建筑，当年都差点在炮火中消亡……”

　　照片中，各式各样的小楼风格独特，有的造型朴素无华，有的具备苏联建筑风格，有的融入西藏民族特色。

　　“这不就是科技图书馆？”何军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还有旁边的大学生公寓。”

　　“是的，这栋楼过去是陕西酒精总厂的主建筑，修建于1936年。当时，敌军将领战败，逃离前对西安各个方面进行破坏。西安及其周边人民在党的地下组织领导下，采取各种方法保护工厂、仓库和学校，这才让老建筑们留存下来。”

　　众学生逐一浏览图片，跟随时间线了解历史。

　　“我们现在看到的科技图书馆，就曾由一支年纪不大的队伍来保护，他们可能跟大家差不多大，年纪也就十三四岁，但为了保护酒厂的民众，守卫物资中转站和仓库，英勇地站出来。”

　　“当年的战斗相当惨烈，直至1949年5月20日，第一野战军解放西安，民众们才齐聚街头，热烈欢迎解放军进西安。”女解说员，“这些照片就记录大家上街迎接的入城仪式。”

　　照片中，苍老的古都钟楼终于升起红旗，万千民众举着横幅涌上街头，在欢声笑语中迎来新时代的钟声。

　　“那保卫图书馆……不对，保卫酒精总厂的‘红小鬼’呢？”何军追问，“他们也上街欢迎了？”

　　女解说员遗憾摇头：“因为那时解放军还未抵达西安，敌我力量悬殊，他们为保护建筑及民众，大部分在战斗中牺牲。”

　　全场寂静。

　　女解说员：“正是这些战火中留下的建筑，为西安及其周边发展做出贡献，酒精总厂后来变成科技图书馆和795厂生产车间，咸阳机器打包公司仓库在战时是物资中转站，后来变成咸阳纺织厂，近年又改为渭城中学……”

　　何军惊叹：“那就在我们学校附近！”

　　女解说员笑道：“所以你们上学的教室，没准就是当年小战士们奋战过的地方。”

　　※

　　不知不觉，一日的博物馆参观结束。

　　门卫室，老大爷探头一望学生队伍，摆手道：“要走了啊。”

　　王老师笑着应声：“对，我们先走了！”

　　红白校服的学生们逐一上车。

　　何军停顿片刻，忍不住道：“王老师，当年保卫图书馆的小战士，真的全都不在了？”

　　“大部分都不在了。”王老师揉揉何军脑袋，安抚道，“但也有活下来的。”

　　“那他们后来去哪儿了？”

　　“后来嘛……”王老师莞尔，悠然道，“后来就组织生产建设，在当地博物馆工作，退休后还偶尔来门卫室搭把手，依然没离开当年守护的区域。”

　　何军骤然一愣，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门卫室的老大爷。

　　老者背部依旧挺直如树，他的身躯布满皱纹，像是不死古树表面细密的纹路，又像磐石经历炮火后残留的裂缝，即便外表惨遭摧残，但内在却岿然不动。

　　黄昏里，那些旧人旧楼旧事，在漫天金辉中飘荡，宛若一首激荡人心的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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