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2

　　最近，五条宅里出现了一个很面生的女人。

　　和宅里常来常往的人不同，她并不穿绣有家纹的和服，也不像干活的下人一样穿朴素的短打，她的黑底和服上只有白线绣成的，百合的花纹，她不参与任何事件，不旁听任何会议，当然，也不会伺候人。

　　她的行踪不定，但多半时候会站在廊下望着院子里人工凿出来的池塘，少部分时间会在五条家种满花卉的院子里看花，无论谁来，谁经过，即便是长老，她也一眼都不看他们。

　　是很奇怪的人。

　　在等级森严的五条家，她的奇怪更显出异常来。

　　但很奇怪的是，似乎只有五条悟发现了她的奇怪，只有他觉得她奇怪。

　　然而，她又的确不是透明人，当然，也不是鬼魂，好几次，五条悟都看见她和人交谈，只是交谈的时间似乎并不是很长，因为和她交谈的人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就会诚惶诚恐地朝他行大礼，但这时候，她却只会站在那里，微笑着，用爱怜的目光看他。

　　他好几次都想追过去，然而当他过去，她却又消失不见，他向和她交谈的人询问她的存在，那些人都只会露出很惊讶但却了悟的神情，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开了头：“啊，悟大人要问她啊，她其实是……”

　　那话音淹没在他们的唇齿之间，无论他再追问他们几次，他们也都只会这样回答他，如果问的次数太多了，他们就会说——

　　“那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人而已，悟大人不必在意。”

　　这时候，负责照顾他的人就会轻轻扶住他的肩膀，用很轻柔的诱导的声音告诉他，接下来还有事情，请悟大人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但五条悟想，那么奇怪的人，又怎么会是不重要的人呢？

　　她显然不是仆婢，也不是那几个长老家的后辈，如果是较远的分家的人，也没道理滞留在主家的宅里这么久，她的身份成谜，但除了他以外没人觉得她是谜团，这样奇怪的人，又怎么能是重要的人呢？

　　他很好奇，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好奇，然而她却总是只被他遥遥地看见而无法被他抓住，他曾经无数次地跟着她的行踪前行，然而只要一个转角，一条垂下的柳枝的遮蔽，她便顷刻间没有了影踪。

　　她似乎没有咒力，六眼无法捕捉到她一丝一毫的残秽，将人跟丢的五条悟只能看见前方茫茫将开未开，将落未落的百合花丛，而在转身之后，会看见因为跟丢了他而着急忙慌的仆婢在看到他后露出的，失而复得的笑。

　　当然，是没有人敢说他什么的。

　　后来他稍微长大了一点，有了自保的能力，身边要跟着的仆人便不再那么多，他开始有很多的空间，于是可以在任何他想要的时候去寻找那个身影。

　　但每一次都没有找到她。

　　这一次，他原本以为也是如此。

　　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他是突然想起来中午在这里见到过她的身影，所以在半夜匆匆起身赶到这里，除了里衣什么也没穿，然而即便如此，他环顾四周，却也依旧没看到她。

　　他原以为这也是一次无用的找寻，然而……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还是很冷，晚上这样出来，会容易受冻噢？”

　　是陌生，听起来却又好像很熟悉的声音。

　　“我会用咒力包裹身体。”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能很灵活的操纵咒力的六眼压下惊讶和找寻多次终于遇见的欣喜，立刻转过身，看向这个六眼都没有感知到的，其实离他已经很近的，穿和服的女人，每一次见面她似乎都是这样一套装扮，他眨眨眼，用她说的话回问她，“那你不冷吗？”

　　“嗯……我也会用咒力包裹身体？”她说完，五条悟便看见她原本什么都没有的身体旁边骤然生出很多咒力来，熟练地包裹住了她的躯体，她走近他几步，五条悟发现她的咒力仍然一点残秽都没有留下。

　　但她似乎不觉得她自己奇怪，又或者知道却一点也不在意，她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笑盈盈地问他：“小弟弟，这是你睡觉的时候了，为什么来这里？”

　　“我不叫小弟弟，我叫五条悟。你在我家里这么久，却不知道我叫什么吗？”

　　她不回答她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件事，只是带着笑容点点头，赞扬他的名字：“悟，是个好名字。”

　　“那当然。”

　　这毕竟是那群长老思考好久才得出来的名字。

　　虽然那些长老大多数时候管东管西叫人厌烦，但就名字方面，五条悟还是很满意的。

　　但他很快就不再在自己的名字上面纠结了，他停顿了一两下，抬起脸问她：“那你叫什么？”

　　这奇怪的黑发女人并没有一下子回答他的问题，像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她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脸去看面前盛开的百合花丛，在这一刻，她露出了些许惆怅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说：“百合子。我叫百合子。”

　　“百合子不是个好名字。”

　　他觉得她在骗他，所以这么说。

　　“哈哈，是吗？”她笑了，爱怜地重新望他，说“但是，百合是复生之花噢？”

　　“真的吗？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然而他却又觉得这话无端地熟悉。

　　但他的确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百合是复生之花’，这应该不是日本的习俗。

　　“那我希望，这也是悟最后一次听见噢。”她笑着，说着语焉不详的话，垂下一点眼睫，五条悟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黑，深渊一样，然而却能倒映他的身影，她笑起来，黑色的眼睛也笑起来，她问：“还没说呢，悟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今天傍晚看见你来这里了。之前每次白天看见你的时候我其实都会顺着你的踪迹去找，但这是第一次找到你。”

　　五条悟并不遮掩自己想要找到她的渴望，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大概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但这是他第一次和他说话，他担心下一次和她说话还要再过两年，因而直接不太客气地开口问了：“所以，你是谁？”

　　“我以为他们都告诉你了，我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我不信。”

　　“那么……其实，我是悟的守护神噢？”她似乎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笑起来，伸手，将面前的百合摘下一朵，蹲下来递给他，“像这朵百合一样，会一直陪着你的。”

　　五条悟盯着手中大到足以把他的手盖住的百合，他并不喜欢花，但她给他，他也没想到要拒绝，只是他盯着现在盛放的花，鼓了一下脸颊，小声说：“但是它会凋谢。”

　　“但它还有再开的时候。”

　　“但不是这一朵了。”

　　“啊，真拿你没办法……”她很无奈地笑起来，伸出手，将咒力凝结在指尖，点了点他手心里的那一朵百合花，“现在它大概不会那么容易枯萎了。”

　　“永远不会枯萎吗？”

　　“不哦，没有永远不会枯萎的花。”她摇了摇头，“无论是悟，还是我，都做不到。”

　　“但是花还会再开的。”她说。

　　“但不是这一朵了。”他说。

　　“这对话已经说过一遍了噢？”

　　“……”意识到自己在说车轱辘话，闹小孩子脾气的，也的确是小孩的六眼神子不满地嘟了一下嘴唇，他本想反驳什么，然而此刻却有所感悟地感叹：“我总觉得说过不止这几遍。”

　　“那么，希望这是最后一遍了。”她没否认他的话，只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的柔软的发。

　　“你要走了吗？”他察觉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这么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你什么时候会走？”

　　“也许是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又也许永远也不会走。”

　　“你刚刚才说没有永远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捕捉到她话里的纰漏，所以这么问。

　　遮蔽月亮的云被风吹开了，她沉默而爱怜地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微笑着，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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